作者:張莉,系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讀李修文的散文集《山河袈裟》(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首先會想到這是對世界懷有深情愛意的寫作者。這33篇情感濃烈、動人心魄的散文,仿佛是他寫給茫茫人世的信箋。一篇篇“信箋”讀來,令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心意難平。李修文的語言典雅、凝練,有著迷人的節(jié)奏感,而他所寫的內(nèi)容又是如此富有沖擊力。這位作家有如人性世界的拾荒人,他把我們熟視無睹的人事一點點拾到他的文字里,煉成了屬于他的金光閃閃的東西。
這些篇章寫的都是微末平凡的普通人,他們是門衛(wèi)和小販,是修雨傘的和販牛的,是快遞員和清潔工,是失魂落魄的父親與丈夫。誰能忘記老路呢?那位內(nèi)心里有巨大創(chuàng)傷的中年男人,他的“每夜醒來,你都不在”并不是寫給愛人,而是寫給因車禍而死的兒子;還有那位兒子患病、丈夫離世的中年女人,她一心想砍掉醫(yī)院的海棠樹,因為那里有厄運的影子。這些人雖然普通,但又讓人難以忘記。他們是失意的人、無助的人,但也是不認命的人,是心里有光的人。作者寫下的不是人普通意義上的痛苦,不是展覽這些人身上的傷痕,而是在寫人的精神困窘與疑難,以及人們?yōu)檫@些困窘與疑難所進行的苦苦掙扎。他們身上的某種神性的東西被李修文點燃。即使身患絕癥,岳老師也要在病房里敦促同樣生病的小病友讀詩,孩子總也記不住。但就在他們分離的一瞬,孩子背出了那句詩:“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穿越千年而來的詩句,讓人內(nèi)心酸楚。那是活生生的人間別離,卻也是在生死大限面前的深情不已。在這些作品里,最卑微的人身上也有人的教養(yǎng)和尊嚴,那是一種“人生絕不應(yīng)該向此時此地舉手投降”的信念,因為,“在這世上走過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后時刻的尊嚴”。
李修文著意讓我們感受到這殘酷無情之外的“有情”。他把普通人的情感與尊嚴寫得濃烈而令人神傷。他使渺小的人、凡俗之人成為人。這些人,遠在長春、青海、黃河岸邊,或遠在烏蘇里或呼倫貝爾,但是,他們又真切地來到我們眼前。他愛他筆下的人物,苦他們所苦,喜他們所喜,痛他們所痛。讀這些文字,你不得不想到文學(xué)史上的那些前輩,那些和李修文有共同美學(xué)追求的人,蘇曼殊、郁達夫、蕭紅。從他的文字里看不到敷衍、輕浮和輕慢,讓人愿意心甘情愿和他結(jié)成堅固的情感同盟。
在寫下這些文字之前,李修文對一些寫作上的重要問題有過反復(fù)思考。比如“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要為誰寫作”。最后他選擇“回到人民,回到美”。他重新認識誰是他的親人和同類。他發(fā)現(xiàn),他們從來不是別人,他們就是“我”。這讓人想到新文學(xué)的文脈,“人的文學(xué)”的傳統(tǒng)。當(dāng)年,發(fā)動白話文運動的先輩們希冀我們的文學(xué)能和“引車賣漿者”在一起,希望文學(xué)能發(fā)出平民的、大眾的、有血氣的聲音。可以說,這本書觸摸到了中國新文學(xué)的初心。
什么是好的寫作者?他有能力喚醒我們新的感受力。我們以為世界是這樣的,以為人生不過就是我們看到的,以為世事也不過就是這些……但是,好作品會喚醒我們。李修文筆下的文字都有喚醒的力量——原來世界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原來生命有如此多“要緊處”,原來世界有這樣的大熱愛、大悲喜、大莊重。
讀這樣的文字,我們固然會為普通人的際遇及情感動容,但更為作家獨具品質(zhì)的文字打動。李修文的文字里有大熱烈和大荒涼,那是一種參差交錯之美,輕盈的與厚重的,濃艷的與孤絕的,凄美的與壯烈的,會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這似乎得益于他的小說家與編劇身份。讀這部作品,我多次想到魯迅先生的話:“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那是一位好作家應(yīng)該擁有的情懷,也是好作品所要達到的境界。在作品里,李修文實現(xiàn)了和“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在一起的愿望,他以深情而不凡的書寫獲得了這個時代讀者的審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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