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序》“露才揚己”作者考辨

　　《楚辭補注》載班固《離騷序》說屈原“露才揚己”，“謂之兼《詩》風(fēng)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后敘》說：“孝章即位，深弘道藝，而班固、賈逵復(fù)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jīng)章句》……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洪興祖補曰‘一作班、賈’）。”可知洪興祖所見版本有“班、賈謂之露才揚己”。
 

　　考《離騷后敘》，王逸謂劉安《離騷傳》為《離騷經(jīng)章句》；引班、賈語與洪興祖所錄《離騷序》也不盡一致；且言“班固、賈逵復(fù)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jīng)章句》……又以壯為狀，義多乖異，事不要括”，到底是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以壯為狀”，還是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以壯為狀”，抑或是二人皆“以壯為狀”，我們皆不得而知。班固、賈逵各有《離騷經(jīng)章句》行世，王逸籠統(tǒng)謂“班、賈”，并沒有確說為班固。由此推測，《楚辭章句》在流傳中，后世或改《離騷后敘》“賈”為“固”，遂變“班、賈”為“班固”。而后人增補《離騷序》入《楚辭章句》時，遂依《離騷后敘》已被竄改的“班固以為露才揚己”而署名《離騷序》作者為班固。然而，此《離騷序》實為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序，而另一篇《離騷贊序》則為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序。據(jù)《隋志》，班固、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唐前已佚，而其序尚存于《楚辭章句》，此易“賈”為“固”，遂成懸案，徒使后世聚訟紛紜。
 

　　宋代楚辭大家晁補之《離騷新序下》據(jù)《漢志》并舉荀子和屈原語，對“露才揚己”說的作者提出質(zhì)疑：“固又以謂原‘露才揚己，競于危國群小之中’……固《漢書》稱‘大儒孫卿亦離饞作賦，與原皆有古詩惻隱之義’。而此序乃專攻原不類，疑此或賈逵語，故王逸言‘班、賈以為露才揚己’，不專指班，然亦不可辨也。”可知晁氏所見版本“露才揚己”為統(tǒng)稱班、賈，并不專指班固。不管晁補之與洪興祖所見《楚辭章句》是否為同一版本，但可以肯定的是，兩者所見《離騷后敘》皆有“班、賈”的客觀存在，這為我們考察《離騷后敘》中洪興祖補曰“一作班、賈”提供佐證，說明洪氏此語并非空穴來風(fēng)。
 

　　班固《離騷贊序》與《離騷序》并見于《楚辭補注》。據(jù)《楚辭補注》目錄后序“班孟堅二序，舊在《天問》《九嘆》之后，今附于第一通之末”可知，洪興祖改編了早已編入《楚辭章句》的所謂班固二序于《離騷》后。對兩序進行對比，有助于我們認清問題。《離騷贊序》言“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而《離騷序》則言“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一稱“忠信”，一稱“露才揚己”；一以“君不明”責(zé)懷王，一以“責(zé)數(shù)懷王”指責(zé)屈原；一以“群小”藐懷王之寵臣，一以“怨惡椒、蘭”責(zé)備屈原；一愍懷“忠誠之情，懷不能已”，一指責(zé)“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兩序何其矛盾！《離騷贊序》言“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fēng)”。而《離騷序》則言“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一褒屈原諷諫得法，一斥屈原不合經(jīng)義。兩序又何其齟齬！《離騷贊序》對屈原為人為文多所稱揚，而《離騷序》卻激烈批評。若兩序同為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序文，如此矛盾重重的兩篇序文同出一人同出一書，實在匪夷所思！顯而易見，兩序恐非一人所作?！峨x騷贊序》是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的贊序，而《離騷序》為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的序言。班、賈兩書雖亡，而各書之序卻賴《楚辭章句》得以保存。
 

　　謂“露才揚己”為班固所說，只是孤例?！稘h書》及班固其他著作對屈原秉持一以貫之的頌揚評價?！稘h書·藝文志》云：“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漢書·地理志下》云：“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又《后漢書·班固傳》載班固《奏記東平王蒼》云：“靈均納忠，終于沉身……愿將軍隆照微之明……令塵埃之中，永無荊山、汨羅之恨。”班固告誡東平王切不可學(xué)楚懷王，聽信饞小，疏離忠貞。此外，班固《幽通賦》、其父班彪《北征賦》，劉師培《論文雜記》認為皆學(xué)自屈原《離騷》和《涉江》《遠游》，可見，班固父子二人皆慕屈子遺風(fēng)。
 

　　西漢重今文經(jīng)，自劉歆發(fā)現(xiàn)古文《春秋左氏傳》，古文經(jīng)漸露頭角。古文經(jīng)、今文經(jīng)圍繞《春秋左氏傳》進行多次論爭，東漢尤盛，光武帝時古文經(jīng)陳元與今文經(jīng)范升論戰(zhàn)激烈，而后古文經(jīng)大家賈逵改變策略，將《左氏傳》與讖緯結(jié)合，迎合君王重讖緯的心理，從而使古文經(jīng)地位得以提升。賈逵其父賈徽從劉歆學(xué)《左氏春秋》，并作《左氏條例》?！逗鬂h書·賈逵列傳》載賈逵幼從其父學(xué)經(jīng)，悉傳其父業(yè)，弱冠能誦《左氏傳》及五經(jīng)本文。賈逵在古文經(jīng)鄭興、桓譚的悲慘遭遇下做出折中策略，上書言《左傳》與讖緯相合，可立博士。漢明帝旋即拜賈逵為郎，命他與班固并校秘書。賈逵有《春秋左氏傳解詁》《春秋左氏長傳》行世。可見，《左傳》學(xué)不僅為賈氏家學(xué)，更為賈逵獨擅。賈逵與班固同朝為官，各作《離騷經(jīng)章句》。由是，賈逵評價屈原用自己獨專之《左傳》學(xué)為衡量準繩，當(dāng)合情合理。賈逵言“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露才揚己”正是站在君尊臣卑的持論立場來評價屈原，說屈原“責(zé)數(shù)懷王”，也就理所當(dāng)然。此外，賈逵未有辭賦傳世，個中緣由，耐人尋味。揚雄謂辭賦“童子雕蟲篆刻”，且又責(zé)備屈原“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賈逵正是以揚雄為準則，不為辭賦，于屈原人格又頗有微詞。賈逵承揚雄評屈基調(diào)，與揚雄形成前后照應(yīng)，成為漢代評屈的另一主線。
 

　　《楚辭補注》所錄《離騷序》為賈逵所作，這正與班固《離騷贊序》形成對比。班固、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雖佚，但兩篇序文得以留存，為我們認識班、賈對屈原人格的不同評價提供參證。賈逵與班固“并校秘書”，一人先作《離騷經(jīng)章句》，而另一人或有不滿，又另作《離騷經(jīng)章句》，兩人于序文中各抒己見，并與對方針鋒相對。班、賈《離騷經(jīng)章句》俱歸湮滅，而王逸《楚辭章句》獨存。后人編纂《楚辭》，摘錄班、賈兩序入《楚辭章句》，遂使兩序得以保存。而王逸當(dāng)初引書舉其大概，于著者名氏又稱引不明，遂使后世改“班、賈”為“班固”，將賈逵《離騷序》誤認為班固《離騷序》，致使迷霧重重，難于分辨。
 

　?。ㄗ髡撸簻?，系四川師范大學(xué)國際教育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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