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今年4月,二十六歲的臺灣女作家林奕含在結束自己生命的八天前用視頻為讀者留下了最后一段話:
我的整個小說,從李國華這個角色,到我的書寫行為本身,它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詭辯,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zhì)疑。我想用一句話來結束,怡婷她在回顧整個大樓故事的時候,她有一句心里話,她說: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林奕含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作家,高中時能“把張愛玲的全集一字不漏地從頭背到尾”,后來就讀中文系,今年二月出版以自己的體驗為原型的第一本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兩個月已印五次,成功地邁出了“從書呆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電子版作者簡介)夢想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此時,她自殺身亡。
臺灣女作家林奕含
林奕含去世后,惋惜、激憤的浪濤一浪高過一浪,“是誰殺死了她?”兩岸三地掀起了激烈的討論,從性侵層面、法律層面、哲學層面,而“文學辜負了她們”這句話更讓熱愛文學、以文學為業(yè)的人格外驚心。
作為一個張愛玲研究者,初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以下簡稱《樂園》,臺灣:游擊文化出版,2017年2月)就被擊中,然后,中毒一般,在網(wǎng)絡與視頻尋找有關林奕含的一切,直到今天。
在此,筆者將以林奕含最后的質(zhì)疑為問題意識,細讀《樂園》,思考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
一、樂園
小說分三章:題為:樂園、失樂園、復樂園。下面循原作順序討論。
“樂園章”以少女劉怡婷的回憶開始,她與同齡朋友房思琪一起參加樓里大人們聚會的宴會。敘述者站在怡婷的鞋子里(林式語言),交代了她們的生活圈子與活動。兩家同住在“高雄豪廈”的七樓,門對門。兩人愛看同樣的書,心心相印。唯一的不同是,思琪“好看”。她們參加過大樓太太們出資為臺風災民舉辦的元宵節(jié)湯圓會,“學做慈善”。錢家哥哥結婚了,新娘伊紋姐姐曾“念比較文學博士,學業(yè)被婚姻打斷”。伊紋長得像思琪,“都有一張犢羊的臉”。她常常念書給怡婷和思琪聽,希望年青的女孩“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在小女孩們眼里,樓里排名第一、得分最高的是“深目蛾眉,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的五十來歲的李老師。
怡婷和思琪為升學去了臺北,住在一起。而李老師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臺北教書。一天,怡婷接到電話,讓她到山里去領房思琪,思琪瘋了。為什么?劉怡婷打開了她的日記,讀到:
我必須寫下來……否則我會發(fā)瘋的。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涂在墻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后,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
“像一個胖小孩的笑臉”,那年思琪十三歲。
二、失樂園
1)文學少女與國文老師
第二章失樂園重述了思琪與李老師的故事。敘述者不斷轉換視角,分別站在當事者的鞋里,時不時還會忍不住跳出來點評。
那年,李老師剛搬進豪廈,挨門拜訪過鄰居。到思琪家時,她不在。李仔細看過房家客廳的書架,媽媽說都是十二歲女兒的。李禁不住稱贊“那可是大學生的書架啊”。
他第一次在電梯里看到思琪,“鏡子里她的臉頰是明黃色,像他搜集的龍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顏色”。
李國華是補習班的老師,專門輔導準備升學的高中生。面對十六七歲的小女生,經(jīng)驗豐富。這次他對“比處女還要處的”思琪制定好了周密的“教育”目標與方法。他懂她——“她的書架就是她的記錄簿”。站在李的鞋里,道出他的欲望:
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里,國中男生不懂的詞匯之海里,讓她在話語里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
于是,以輔導作文為名,李對思琪進行了第一次授課:用“丑陋的血筋曝露”的“陽具”插入她“暖紅的”小嘴,讓這“太臟了”的東西堵住小女孩精致的發(fā)聲器官。
第二課: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他撐著手,看著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ɡ顕A)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小小的小小的賤人。
李國華內(nèi)心冒出的是“奸”字。
李對著天花板說:
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總也不可能屬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屬于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你是教師節(jié)最好的禮物。
……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李老師來到房家,表示他可以領思琪去美術館,媽媽欣然應允。在飯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關于這事,思琪還跟媽媽提過一次:“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這么小就這么騷。”媽媽脫口而出。這似乎是大人的“常識”,被“奸”的女人必然“騷”。
?。〝⑹稣卟迦耄核肩鞑徽f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玻┱Z境
這樣的語境中成長的思琪“覺得處女膜比斷手斷腳還難復原”,當怡婷知道她與老師“在一起”后,反應也是:“你好惡心,你真惡心!”思琪本人還有更真實的感受:“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與百合。”
而李國華早已“發(fā)現(xiàn)奸污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的最快途徑”。
除思琪外,李國華還常領高三女生郭曉齊去他的小公寓。事情敗露之后,曉齊的父母與李國華夫妻談判,郭爸爸當頭質(zhì)問“李老師愛曉奇嗎?”李坦然回答:“我愛曉奇,可是我也愛師母。”
師母感動得流淚了。
回到家中,面對太太,李老師慟哭:“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兒在外面遇到什么樣的人,自然會做什么樣的人。……是她誘惑我的。……她就是騷,她根本就是一個騷屄!”
師母被說服,跟丈夫約法三章“不要告訴曦曦”。
曦曦是李的女兒。李國華是個好爸爸,好到從來不教女兒文學,寧愿她笨。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么樣的事”。
李家日子如常。
被李拋棄后,曉齊變得自暴自棄,在網(wǎng)上胡亂交友,名聲狼藉。
曉齊在網(wǎng)上揭發(fā)李國華,收到的讀者留言是:
當補習班老師真爽
可憐的是師母
還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敘述人感慨:
一個惡俗的語境――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子才是真正的輸家。
他發(fā)現(xiàn)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tǒng)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wěn)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
思琪在話語中,在文本中,在文學傳統(tǒng)中尋找:說不出口的愛要如何與人比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當?她只能大量引進中國的古詩詞,西方的小說――臺灣沒有千年的虛構敘事傳統(tǒng),臺灣有的是什么傳統(tǒng)?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換語言名姓的傳統(tǒng)。她就像她們的小島,她從來不屬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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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復樂園主要講述與施暴的丈夫分開后的伊紋遲來的愛情,給文本帶來了些許亮色。
結尾呼應第一章,又是豪廈的圓桌聚會,席間已沒有怡婷與思琪,“桌面躺著一條紅燒大魚,帶著刺刺小牙齒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種冤意”。大人們“衣冠楚楚”,樂融融地開著帶色的玩笑,李老師仍然說著高深的話。“她們的大樓還是那樣輝煌,豐碩……”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三、何為愛?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愛”的歷史吧。
首先需要考察“愛”的起源。現(xiàn)在一般說的男女“愛”是“戀愛”一詞的簡化字,而“戀愛”一詞是經(jīng)日本傳來的一個“造語”(新制造的詞),為近代概念之一,跟“社會”、“個人”配套。誕生起始,日本的坪內(nèi)逍遙便解釋過,戀愛一詞之新,在于其意為不追求女性的肉體/色,而追求情[《當世書生氣質(zhì)》,1885年,山根宏《關于戀愛――明治二十年代的性現(xiàn)象》(戀愛をめぐって――明治20年代のセクシュアリティ),立命館言語文化研究1巻4號]。在近代中文語境中,跟“戀愛”一起輸入的還有“自由”,二十世紀前葉,在“愛”的召喚下,千千萬萬個女孩子懂得了“我是我自己的”,走出了家,如田亞梅,子君等等。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少女房思琪應是她們的第四代。
思琪與老師做“愛”后,大著膽子提問:“做的時候你喜歡我什么?”他只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
思琪很驚詫。知道是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一剎那,她對這段關系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詬亦凈,夢幻與賭咒,就全部了然了。
此段話讓人想起魯迅的夢中夢:“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而寡婦母親終于靠出賣身體撫養(yǎng)孩子成人后,卻被孩子逐出,年老的寡婦的“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賭咒……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頹敗線的顫動》)
四、尋找傳統(tǒng)
?。保┠腥伺c女人
林奕含的文字頗具張愛玲風格,明喻、隱喻、反諷得心應手,處處有警句。文章起頭引用的那段視頻的開頭,她稱“李國華是胡蘭成縮小又縮小的贗品”。其實,胡蘭成/李國華式的人物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亦比比皆是。請看名單:
從民國紀元起就成為“酒缸里泡著的孩尸”,“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時在家生孩子”的鄭先生(《花凋》);以愛為名試圖騙取嫂嫂錢財?shù)募救隣敚ā督疰i記》);“把女人看作腳下的泥”的范柳原(《傾城之戀》);追求朋友的妻子,卻要求自己的妻子潔白無瑕的佟振寶(《紅玫瑰與白玫瑰》)。
還有這樣的女人:利用年輕漂亮的女孩引來年輕人,關著門作西太后的梁太太(《沉香屑?第一爐香》),為了保住自己“妻”的地位,把妹妹騙到家里供丈夫強奸生子的顧曼璐(《十八春》)。
對老師的“愛”,思琪叩問“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耳邊仿佛響起七巧在識破并擊退季三爺?shù)闹e言后的捫心自責。陷于迷思的幼小的思琪得出的結論是:“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又酷似《色,戒》中的王佳芝,為了自己也弄不清的不明不白的“愛”,陪上了自己連同愛國小團體的生命!還有《半生緣》中的顧曼楨,最終為了愛孩子自愿嫁給了強奸自己的姐夫!
惡劣的語境在張愛玲的文本中也不陌生:有妻有妾的五老爺強奸了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聽說她懷孩子后,周邊女人的反應是:“這個丫頭,這么大點年紀,哪兒想到她已這樣壞了!真是人小鬼大。”(《小艾》)
反觀李國華的傳統(tǒng),淵遠流長且聲勢浩大,上有夢寐求得“初長成”的楊玉環(huán),讓其“金屋妝成嬌侍夜”的“漢皇”作榜樣;下有“高高掛的大紅燈籠”下“妻妾成群”的制度撐腰,即使在一夫一妻制實行多年后今天的臺灣,手握金錢,李國華們不僅能在臺北小公館金屋藏嬌,還能趁全球化的東風,越境去妓院重尋舊夢。
?。玻┪淖峙c意義
你和一個小女生。我在二樓,雨棚如烏云,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遙見你顏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態(tài),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辭的那章——天問。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于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zhàn)兢的媚態(tài)……
這是林奕含親眼看見老師誘騙的又一個女孩。當老師告訴她“我愛你,但我也愛培培”時,林選擇了與他當場分手。而當再一個“她”出現(xiàn)時,林奕含這才明白:“人間與生命的真相或內(nèi)核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幾年知道這叫奸。”
三“女”結合化為“姦”(奸)!多么象形的符號!多么合理的悖論!多么巨大的詭辯!
老師與三個女孩(包含自己)的關系讓林奕含終于識破:彼“愛”的實質(zhì),同時,在這瞬間,自己也被結結實實地綁上了恥辱柱。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我像只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愿被吃,也不愿孤單死去。(《進學解》林奕含博客,2017年4月14日。)
中槍后蘸血書寫,最后凝成一個鮮紅的“奸”字。盼望從自己最最鐘愛的文字中、文辭中、文學中得到救贖,繼而超越,結果是,從祖?zhèn)鞯奈淖种蟹堑貌坏奖幼o,感覺不到慰藉,反而被框為罪人。還有比此更絕望的符號嗎?
原來,辜負了她們的不僅是文學!還有漢字,是它,加上了最后致命的一刀!
結語
魯迅說:“……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xiàn)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燈下漫筆》)
《樂園》是小小女兒的呼號,是被權力、性欲、禁忌壓在下面的小小女兒的哭泣。正如《樂園》后附的書評所說,“性的暴力,本質(zhì)上就是權力的展現(xiàn),而誰掌握權力,往往就掌握這個社會”。
狂人在“仁義道德”字縫里看出“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李國華對“溫良恭儉讓”的解讀是:“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魯迅之后有張愛玲,她用七巧流蘇煙鸝,更用自己與胡蘭成的初戀初婚詮釋了男女之“愛”。
關上《樂園》,“整個季節(jié)當頭澆灌下來,像湯霜刑……被淫燙之際我們會發(fā)現(xiàn)”、“看到世界的背面”。
我們看到了“犢羊臉”房思琪看到的一切,我們看到了,當性欲加上權力,披上“愛”的話語,在為禁忌之壁包藏得嚴不透風的鐵屋里,國文教師“理”“國”“華”那包藏得密不透風的“東西”,我們看到了思琪們、林奕含們窒息、發(fā)瘋的全過程,看到了地基下“毒瘴污潦的土壤”。
“強暴是社會性謀殺”,不僅如此,它還是歷史性、文化性的謀殺!而房思琪式的誘奸則是文學性的謀殺!
“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
正是林奕含的書寫,將“一切只由他的話語建構起來,這鯊魚齒一般前赴后繼的、承諾之大廈”陰濕的基礎炸裂,將“辜負了她們”的文學翻面。
房思琪的故事,是被凌辱的少女用自己的話語呈現(xiàn)出的二十一世紀性現(xiàn)象的黑暗真像,在歷史及文學史上都有劃時代的意義。她必將成為少女們的關于“愛”與“性”的活生生的教科書,她必將載入文學史冊。林奕含這位小女兒,將連接在她的文學母親張愛玲的身后,成為女性文學的一座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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